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痛说迁海复海
作者:   发布时间:2013-02-28 20:35:34

 

 

清朝初年,一度实行严酷的迁海政策,把沿海的大好河山白白弃之界外,导致生灵涂炭,经济衰退,自然生态遭到严重的破坏。

事后清廷自知干了蠢事,后悔莫及,所以在官方文书中尽量回避和掩盖史实。这种情况竟然蒙混了《清史稿》的编纂,在顺治、康熙两朝的皇帝本纪里,对迁海的缘起和后果只字不提,只有康熙二十二年的条目下,轻描淡写地加了句“沿海迁民归复田里”。

民间著述鉴于对文字狱的畏惧,也是无人敢轻易涉及。即便偶有透露,要么只鳞片爪难见庐山真面;要么把责任推给经办的大臣,反而讴歌起复海的皇恩来。所以随着时间的推移,迁海复海的浩劫已经渐渐少为人知了。

连云港市沿海,当时也是重灾区之一,今天对此还有人略知一二,大多来自于吴铁秋先生《苍梧片影》的记叙。先生沭阳县人,1920年秋在江苏省第八师范任教期间完成此书,书中把家乡的美丽山水和几千年的文明史,作了绘声绘色的描述。其中列为云台山四大历史之一的《书生复海》一节,是现代人首次通过文字认真回顾那段悲惨的历史,应该说功不可没。不足之处,是他过于相信地方上的少量文献,以致把局部视作整体,以偏概全,片面理解清廷的迁海政策,因此笔者冒昧为吴铁秋先生的文章作一些补充。、

龟缩政策的缘起

首先需要说明,关于那一段历史,清代的官方文书中通称“迁海”,目前见到的外地记载,基本上也全叫“迁海”,只有连云港市一带叫做“裁海”。

“迁海”是搬迁,为一时权宜之计;“裁海”则有割弃的意思,所以后面的叙述仍用通常的“迁海”一词。

开始,顺治十三年(1656年)六月,曾有过局部的《禁海令》,沿海凡可泊船舟的地方,均严加防范,禁止商民船只私自出海,也不许片帆入口。违者不论官民,俱行正法,货物入官,本犯家产尽给告发之人;保甲不行首告者论死,官吏失察者同罪。后于顺治十八年(1661年)八月正式颁布《迁海令》,也叫“迁界令”。范围为江南、浙江、福建、广东四省,包括从今天的山东到广东的漫长海岸线;幅度由海边算起向内三十至五十里,政策也更加明确具体。关于迁海的原因,《苍梧片影》里是这样说的:宋、元、明三朝,倭常入寇云台,这是裁海的远因。顺治二年,明鲁王据云台图恢复;三年九月,明新昌王又据云台起事;后来台湾郑成功沿海进击,清廷颇觉疲于奔命,这是裁海的近因。事实上,宋、元、明三朝,倭寇对沿海虽然骚扰不断,然皆是趁虚而入,不同年代的程度悬殊甚大。一般情况,国力强盛时较少发生;国力衰微时相当频繁。

清朝初年以武功征服中原,虽然遭到民众的激烈反抗,应接不暇。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,倭寇对它的军事实力确是存有戒心,未敢轻举妄动,相对而言骚扰反倒是轻了些,清廷并没有把那些矮鬼放在心上。说那是迁海的远因,便夸大了倭寇的作用。在反清复明的斗争中,云台山是一个据图恢复的好地方,为晚明志士们所看重,先后有鲁王和新昌王在这里聚众起事。它山高林密,与大陆一水相隔,进可以攻,退可以守,逃跑起来也很方便。可惜大势已去,轻轻一击便土崩瓦解。不多久鲁王远遁,新昌王逃到淮阴被抓住杀了,事情也就到此为止,说那是迁海的近因也搭不上边。

导致迁海最根本的原因,是清廷对郑成功的畏惧。清军入关,长驱直入攻下了江南的许多重要城池。这时正统的明朝虽亡,但南明小朝廷却依然有一定的活力。唐王在福建即位,号隆武;鲁王到了台州,称监国;旧臣郑成功、张煌言等在东南沿海攻城复地,从未停息,多次占领了江浙的重要城池,得到沿海民众的纷纷响应,势不可挡,对清廷造成了极大的威胁,以致一度时间曾有退回辽东老家之想。

顺治十六年(1659年)五月,郑成功、张煌言会兵台州,北上金陵。郑成功有战船400艘、拥兵25万,以及两队枪炮装备精良的黑人士兵。守卫南京的主要是汉军和500名满兵,根本不是郑成功水陆大军的对手。郑成功未能听取副将甘辉猛攻夺取南京的建议,而是采用了围困的办法。围城持续了20天,城里许多人饿死了,还有人自杀。遗憾的是,只围不攻,给清兵赢得了重新结集的时间,最后迫使郑成功的部队败回大海。尽管如此,但郑成功的实力和声势,以及老百姓的拥戴情绪,已经令顺治皇帝和王公大臣们丧魂落魄,把郑成功视为洪水猛兽,这才果断地实施了大规模的迁海政策。

迁海一举误苍生

迁海是坚壁清野,所有房舍一律拆除,所有住户一律搬迁,所有田产一律荒废,将迁海范围内变为无人区,以隔断郑成功与大陆之间的一切联系。迁海手段相当残酷野蛮,一声令下,晴天霹雳,居民马上就得卷铺盖滚蛋,能带多少带多少,带不了和无法携带的东西只好忍痛抛弃,好端端的家园一夜之间便化为乌有。

云台山顺治十八年(1661年)实行迁海,康熙十七年(1678年)复山,经历了十八个春秋。当年它虽然僻居海上,但良田沃壤,饶富渔盐,居民稠密,生活安定,仅大型村镇便有十八处之多,且文明昌盛,所谓“云台十八村,村村有贤人”。云台山里的三元宫,明代谢淳开山后,庙宇三十六处,“僧众数百人,香火几万家”。法起寺肇自汉代,为苏北鲁南最大的丛林。郁林观、延福观、老君堂等,又是道教著名的古宫观。迁海令下,遭遇到的祸害自然和其它地方无异,所有古建筑和民居俱皆拆毁,百姓携老扶幼,仓皇撤离,一片狼藉。今天我们在云台山里所能见到的庙宇,基本上都是复山以后所重建,特别是道光年间陶澍发起大修的留存,很少有明代以前的孑遗,足见裁海破坏程度之大。

复山后不久,江之刊刻《复山集》,里面收有相当数量关于迁海复山的文档和诗词,可惜这本书至今没有见到,似乎已经失传。载于《云台山志》的几篇有关文章,也都是谨慎小心,句斟字酌,甚至王顾左右而言他,只谈恢复不及其余;有的原则笼统,不伤大雅。如大臣帅颜保给皇帝的《题复云台山奏疏》中说:“云台山系屏障海口,为黄淮之尾闾,自从废为禁地以来,壅沙日积,黄淮漫决。以致淮扬水患频仍,而运道民生俱有堪虞。”

大臣哲尔肯的《题复云台山奏疏》说:“山内旧有寺庙村庄俱已拆毁”,“自从此山禁弃三官神庙停祀之后,河道每年屡经冲决者,实由废弃云台山之故。”陈台孙在《复山集序》里说:“顷者鲸波未靖,朝禁甚严,人民往来者绝迹。往之琼楼玉宇久已荡为荒烟,鞠为茂草。而岁比不登,民食寡少。”徐越《复山集序》只讲:“会是潢池弄兵,鲸鲵未戮,遂以沿海一带悉为清野之区。”如此而已,见不到什么具体情况。

现在只好参照外地的一些记录,来体会云台山百姓迁海后的斑斑血泪了。例如《觚剩》记载划界的方法是:“先划一界,以绳直之。其间多有一宅而半弃者,有一室而中断者。浚以深沟,别为内外,稍逾跬步,死即随之。”《广东新语》中说:“三日尽夷其地,空其人,民弃资携累,仓卒奔逃,野外露栖,死亡者载道,以数十万计。”搬迁的时间限定在三天之内,而且是“仓卒奔逃”,其驱赶迫害的程度可想而知。嘉庆年间的《澄海县志》追记:“三次迁斥,城堕民散,全县几废。村落蔓蒿,城郭为墟。”明崇祯十五年澄海人口数为69488,到康熙十一年,只剩下男丁6376人,妇女1572人。当地的秀才佘元晖有《迁海界怅望故里》诗一首:

咫尺天涯隔万重,道旁回首正春浓。

燕辞故垒花争落,狐入空庭墓漫封。

万灶烟深余废井,千山冷月照孤松。

哀鸿遍地归何日,只索吞声说旧踪。

新会县在迁海移界的劫难中,毁田50余万亩,占全县田亩的6成;被迫迁离的居民约8000户,占全县户数的5成。当地诗人黄居石写有《徙村行》一诗,读来一字一泪。诗云:

新朝防海不防边,威令雷行刻不延。

相传徙村诏昨下,居人犹疑未必然。

已报大人巡海上,力役征徭交鞅掌。

令尹苍黄出郊迎,牛酒猪羊忙馈饷。

犹恐菲薄慢王师,计田派饷日公仪。

民力竭矣胥吏饱,岂无老弱死鞭笞。

惊看村前一旗立,迫于王令催徙急。

携妻负子出门行,旷野相对啜其泣。

孰无坟墓孰无居,故土一旦成丘圩。

此身播迁不自保,安望他乡复聚庐。

君不见咸阳三日火,顷刻烟尘起青琐。

不独眼前事可哀,国亡家破奚独我。

吁嗟,谁绘郑侠图,流连载道天难呼。

回首昔年烟火地,青青草树暮啼乌。

又如香港的命名,是因为当地特产一种叫做莞香的香木,远销江浙一带。香市每年收入白银数十万两,与合浦的珠市、罗浮山的药市、广州的花市齐名,并称“四市”。迁海后,漫山遍野的莞香林毁坏殆尽,抛荒二十多年。复海后,原先的香农或贫病而死,或不知下落,返回到原籍的寥寥无几,栽培技术因之失传,莞香林不复再现,只残存下了这个古老的地名。

迁复不是个人的功过

《苍梧片影》书中,作为云台山四大历史之一的“书生复海”,吴铁秋写道:

当顺治十八年,朝命兵部尚书苏纳海等,亲莅海州,察勘情形,作迁海的预备。……他们若得亲临云台,相度形势;加以士民陈说地关门户咽喉,或可动王公大人的清听,云台尚在可迁可不迁之数。不意衮衮群公,方才舣舟板浦,正待解缆,猛然看见黄风掀浪,黑雾弥漫,就胆战心惊,拿个人性命做前提,那里还顾得锦绣河山呢?决计不再问渡了!糊里糊涂的遂把国家大计,仓卒解决。

显然,这是把迁海的罪责,一股脑全推给前来勘界的兵部尚书苏纳海的身上,好像是那一天偶遇大风,吓得苏纳海不敢渡海,才导致草率决策割弃了云台山。

关于复海,吴铁秋又写道:“那知上面的神圣君主,下面的封疆长吏,所生怕更张万难转圜的事,竟被一介书生,冒死陈言,斡旋大局,居然以衔石填海的苦心,成就了反日回天的异绩。就是海州生员江之茝、杨肤功、郑三乐、江之雍、成天章等,所干的‘复海‘的大业了。五位先生中,要以水流村的江之茝先生,字杜若,为首功。因为发纵指示,南奔北驰,运筹决策,都是他一个人。……(复海的问题)江先生提出来,人人都知道是对的。然而当苏纳海作俑裁海以后,何以没有一个内外诸臣批他的逆鳞,草一篇抗议?过了十好几年,也没有一个敢翻成案,轻议朝旨。直待江先生上筹国计,下利民生,一再上‘金城方略’,这才永奠边陲。可以说是内外诸臣的功,皆江先生的功;云台山屹然为海防重镇的功,皆江先生的功。”

当年我初读《苍梧片影》时,确曾被书中描述江之茝的功绩所感动,也恨苏纳海轻抛国土草菅民命的行为。后来接触到一些迁海复海的材料,越来越发觉先前的许多说法与史实悬殊过大,颠倒了主次关系。其实,史籍记载决定迁海大计的既不是苏纳海,也不是一般的“内外诸臣”,而是顺治皇帝和他的满族诸王和重臣。

发布迁海令之后,朝廷分派大员到各地监督施行,从山东到广东,几千里海疆无一幸免。苏纳海仅仅是执行者,他来海州的使命,就是划定迁海线的具体位置,监督把界外的居民赶离家园。至于亲自过海也罢,不过海也罢,都无关大局,他就是想不迁也不行。《苍梧片影》里苏纳海被风浪吓退的情节,源自于胡启睿的《复东海序》,那不过是书生意气,捕风捉影地议论一番而已,当不得真。迁海线如何划法,关系着一个地区的生死存亡。云台山是一群海岛,按规定凡岛必迁,没有回旋余地。那么海边就得从孔望山脚下算起,向西延伸三五十里,整个海州城及数倍于云台山的村落田畴,便均在迁海的范围之内了。但是事实上并没有那样定,可见苏纳海尚有体恤生灵之意,将云台山当作内陆,把计算海边的起点定在了云台山的东部,用必迁之地保全了沿海一带的居民。后世对苏纳海大加责难,说他是迁海的第一罪人,真有点“狗咬吕洞宾,不识好人心”了。

江之茝等人为图云台山的恢复,奔走呼号,冒死陈言,爱乡护乡之情彪炳日月,值得称颂,也值得我辈学习。但他们的作为在复海中究竟起了多大作用,应该历史地、客观地、实事求是地予以评定,不能感情用事,违背史实去无限夸大。

不久前有篇文章甚至把复海的功劳归之于陈天章,那就更加离谱了。迁海没过几年,便暴露出诸多严重弊端。不许片帆入海,既剥夺了渔民的生活来源,又阻碍了内外贸易和交通途径,导致沿海广大地区民生凋敝,饿殍载道,盗贼蜂起,社会秩序一片紊乱。特别是为了封锁海口,凡能行船的河道,入海处俱广钉木桩,造成水流阻滞,泄洪困难,汛期到处溃堤,海州地区受害尤深。《清实录》还记载,兴化县的白驹场,原建有闸口四座,按照旱涝情况调节淮扬一带的河水入海。尽管这里离海较远,不在迁海范围之内,清政府依然下令填塞,以致水无所出,淹没了苏北地区的大量田亩。灾患发生后,告急文书雪片般飞往京城,很多大臣直言迁海之害。早在康熙四年(1665年),福建总督李率泰即上言请求:“数年以来,令沿海居民迁移内地,失其故业。宜略宽界限,俾获更渔,庶苏残喘。”康熙七年(1668年)福建水师提督施琅、广东巡抚王来任也上疏请求复界。清廷在慎重衡量得失之后,更改了原先的政策为:“以海边为界,修复废毁诸营,听民出田界外。”就是说,取消原先迁海所划的禁区界限,老百姓可以回老家种田,不过仍不准下海。这个新政策称为“展界”,它的出台,比江之茝等人康熙十五年(1676年)上书请求复海,要早十年左右。

俗话说:“病来如山倒,病去如抽丝。”虽然有了展界的政策,但各地执行起来进度差便很大。许多地方官惧怕海上的反清武装卷土重来,给自己增添麻烦,往往宁左勿右,一再拖延展界的全面实施。一般说来,广东执行得较好,福建、浙江两省较差。康熙十二年(1673年)范承谟上《条陈闽省利害疏》说:“我皇上停止海界之禁,正万姓更生之会。而闽地仍以台寨为界,虽云展界垦田,其实不及十分之一。”至于江南省应属最差,直到江之茝等人上书时,地方上尚没有展界之举,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从要求实施现行的展界政策入手。后来康熙十七年(1678年)帅颜保在云台山主持的恢复,不过是一个迟到了的展界,只是复山,并不涉及复海。仔细看一看当时所有的奏章、文书,以及江之茝《复山集》的命名,都仅提“复山”,不提复海,便是这个缘故。所谓康熙十七年云台山的“复海”,那仅是《苍梧片影》里吴铁秋先生的一个误会。

一直到康熙二十二年(1683年)冬,台湾的郑克塽降清,去掉了心腹大患,清廷这才决定全面复海,公布施行,结束了长达二十三年的迁海政策。各省派去了钦差大臣处理善后,皇帝耳提面命一再叮咛要“察明原产,给还原主”。据后来的报告,由于迁海时间过久,返回家乡的人不过十之二三,而且老人大都过世,年轻人又说不清楚,以致约有百分之三十左右的土地无人认领,被充作官田,由驻军屯种。

综上所述,我们可以看到,清初的迁海复海,是一项全国性的政策,它是随着客观形势的变化而不断发展,采取了整体的统一行动,并不是单单针对云台山的个别事件。云台山的人不论作多大努力,怎么样去奔走呼号,也不可能得到皇帝的法外施恩。江之茝等人的举动,只能说是顺应了时代的潮流,起到一定的呼应和推动作用。要说靠着书生的奋斗得以复海,那不过是一个幼稚的童话罢了。

 

(摘自《连云港史志》,作者:彭云)